1992年10月11日,上海浦东新区成立。那一年,浦东的GDP只有91.5亿元,但去年这个数字已经达到15353亿元,相当于天津的经济总量。如果浦东单独成为一个城市(确实享有市级经济管理权限),那么它在全国排第12位。从人均GDP来看,它毫无疑问是第一,去年已经达到4.1万美元,甚至超过了日本。
我生活在浦东,亲眼见证了浦东这些年的变化:1999年,我第一次来到浦东,乘坐老旧公交车,在打浦路隧道(因为是第一条过江通道,上海人称之为“老隧道”)里忍受着堵车和尾气。那时,新世界还充满着工业和田野。那时的我,根本想象不到三年后自己会在这里安家落户,再也没有离开。看着图纸上的规划一点一点变成现实,回想起来,会让人有一种沧桑感,就像目睹了一场魔术之后,还在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浦东的转型
令人惊奇的是,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过浦东的今天,但在当时,这似乎只是一个幻想。
1905年,吴趼人在小说《石头记新编》的结尾写道,贾宝玉做了一个大梦,梦见中国独立强大,上海浦东正在举办世博会。上海郊区朱家角人陆士珍也在1910年写了一部小说《新中国》,设想更大胆:1928年在浦东举办世博会,黄浦江上修建了浦江大桥。小说主人公前去参观,结果跌倒后醒来,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但长期以来,这片沉睡在外滩另一边的土地,更像是上海的过去,而非未来。我的一个朋友石曹,1978年出生,从小在这里长大。她的家乡如今已变成世纪大道,但“那时还没有上海的概念”。说起上海,她觉得是在“那边”,南京路、外滩都遥远得令人难以想象,甚至很少感觉到“浦东”,因为这里被杨浦、黄浦、南市、川沙等几个区县分割开来。她居住的陆家嘴地区,多是港务局等单位从各地来的工人,就像一个乡下小镇,家家户户的家庭条件都差不多,同学们也如课本上说的“前途一片光明”。

◎1993年,上海郊区一栋新建的住宅楼。
远处是正在建设中的东方明珠电视塔。
那时的浦东还充满着乡村气息,虽然与全国最大的城市仅一河之隔,但却毫无城市气息,最好玩的地方也只有浦东公园。川沙人的方言与上海不同,是戏谑乡下人的笑料之一。从现在浦电路所在的王家寨,到现在高档住宅林立的世茂滨江,当时都是棚户区;文登路以东是农田,甚至还养着牛。塘桥、北蔡还只是小城镇,后来开世博会的那片地方,最初叫“泥墙圈”,稍有像样的企业只有上海钢铁厂和耀华玻璃厂。我舅舅1986年过河到周家渡做生意,后来回忆起来,感觉像是穿越时空回到了童年。
浦东开发开放前,唯一比较繁华的街道就是东昌路,那里的高楼并不多。直到1990年,整个浦东最高的建筑也不过是一座24米高的防火瞭望塔。看看附近“揽泥渡路”等地名,就能想象到如今高楼林立的陆家嘴曾经是什么样的景象。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低矮的平房,直到东方明珠建成几年后才被拆除。1991年7月30日,东方明珠开工建设。时操还记得,一位同学写《看朝霞与东方明珠一起升起》在作文比赛中得了奖。

◎1993年6月,上海,
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正在建设中。
这是当时最高的建筑,周围几乎没有高楼。
但对于当时生活在浦江两岸的人们来说,真正带来感官冲击的,还是1991年底通车的南浦大桥。当时,我和无数人一样,花5元钱买了一张票,爬上大桥,俯瞰浦东。在这之前,除了打浦路隧道(1971年通车)和延安东路隧道(1989年通车)外,浦东和浦西之间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靠船。1987年冬天,江面被雾气阻断,人群踩踏导致66人死亡,22人受伤的重大安全事故。毫不夸张地说,这条上海的母亲河,隔开了两个世界。然而,南浦大桥通车后,上海又陆续修建了4座大桥和14条隧道(还有2条在建)连接浦东,这无疑加速了两岸的对流,也让“宁愿在浦西一张床,不在浦东一间房”的说法迅速过时。

◎2015年8月8日,上海
上海延安东路隧道北线大修后即将通车。
市民代表进入隧道参观。
应该说,近三十年来,几乎每座中国城市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浦东可能变化得尤为剧烈,就像是从农业社会迅速推进到后现代社会,时空压缩感尤为明显。不止一个人跟我说,浦东这些年变化太大了,“就像有人念了一道魔咒,你身后的风景就变了,但你不知道是怎么变的,因为念咒的人不是你。”身处这万花筒中的人们,尝到了时代的红利,但也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冲击。
石曹回忆说,那几年拆迁、建设很多。有一次,她乘坐公交车经过张杨路、东方路一带时,突然发现道路两边都被拆迁了。她震惊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因为看到熟悉的街景变成了一片废墟。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以前我以为变化与时间有关,但当你发现时空一瞬间崩塌,城市改造在摧毁空间的同时摧毁了时间,一瞬间一切都消失了,恐惧、慌乱、兴奋涌上心头,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她说,当她意识到废墟的时候,她的童年就结束了。那是1992年,浦东迎来了自己的“创世纪大爆炸”。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切都不同了。


浦东做对了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浦东的开发就像是重复“深圳奇迹”:与大都市一江之隔,但长期以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旦开发,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改变了面貌。1991年初,邓小平曾在上海感叹:“浦东的开发至少晚了五年,如果当初像深圳经济特区那样开发,就会早几年开发出来。”但这或许是不可避免的:当时的上海太重要了,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失败。不像原本只是个小渔村的深圳,试点什么的并不重要,只有深圳试验明显取得成效后,才敢迈出更大胆的一步去开发开放浦东。
也就是说,虽然浦东慢了一拍,但正是因为如此,它的起点从一开始就更高。1990年浦东起步时,浦东第二产业占比高达3/4,到去年,第三产业占比接近80%,达到发达国家水平。2021年,浦东GDP突破1.5万亿元,占全市经济总量的比重从30年前不到9%提升到近36%。如今,浦东新区的经济总量是排名第二的黄浦区的5倍,相当于上海排名2至7位的6个区的总和。毫不夸张地说,这就像在上海边缘建设了一个“新上海”,其建成区面积和城镇人口超过全国95%以上的城市。
浦东新区是我国第一个国家级新区,承担着“先行先试”、接轨全球、辐射全国的使命,也是迄今为止试点最为成功的一个。在19个国家级新区中,浦东新区人口最多、经济总量最高(是第二名天津滨海新区的2.5倍)、经济密度最高,每平方公里GDP达到12.7亿元,是第二名长沙湘江新区的两倍。可以说,从各项指标来看,浦东新区是城市发展新区中当之无愧的“领头羊”和标杆。它的成功或许超出了当初最大胆的假设。它到底做对了什么?

◎2012年10月,上海浦东新区。
建设中的上海中心大厦。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浦东这个新的增长引擎,上海近几年的经济数字会差很多。浦东新区的“新”一定得益于政策支持和放权:现有的19个国家级新区,除了上海浦东和天津滨海,其他都只是功能区而非行政区。浦东新区不仅成立时间更早,管理权属也最齐全,在财税、土地、海关、产业等各方面都有更强的政策支持和试错能力。此外,浦东新区在成立之初每年都能从国家财政获得3亿元的发展资金——然而,天津滨海新区在2005年至2014年期间获得的国家专项资金支持高达每年10亿元,却不足以保证其能比浦东更成功。
政策扶持固然重要,但不是魔术,否则,为什么同样得到政策扶持的深圳、珠海、厦门、汕头四个经济特区,经过这么多年,发展却差别如此之大?浦东之所以如此成功,是因为它距离上海原有的城市中心非常近。很多人可能不记得,在浦东开发之前,上海城市规划的重点其实是南北两翼(宝钢、金山石化)的发展。浦东的开发甚至还引发过争议,原因之一就是跨江通道的交通瓶颈不易打通,需要大量的建设资金。
这种担心不无道理。在英国,1750年威斯敏斯特桥和1769年黑衣修士桥的建成标志着伦敦南部真正开发的开始,但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这种发展相当缓慢。甚至直到1930年代,“伦敦人也很少过河”,因为河的对岸还是“一个有着相当陌生和不同的交通系统的异乡”。但现实证明,新德里、拉德芳斯(巴黎)等郊区新区因靠近老城区而受益匪浅。从上海近年城市规划的方向来看,重点转向东西两翼(浦东和五大新城),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易于建设成城市连续区。
这代表着一种不同的城市发展方式:“新区”并非只是在外围划出一块地,引入资本和技术建一些工厂来发展经济,而是需要与原有城市形成有机结合和深度互动,在复杂交织的生态中催生出更加多元丰富的城市生活和经济机会,从而催生出创新机制。当服务业而非工业成为城市增长的引擎时,这样的眼光必不可少,否则“新区”很难吸引到足够多的人才,因为越是前沿的人才,其实对城市生活的要求就越高。

◎上海浦东新区张江高科技园区上海光源
显然浦东土地有限,只能走资金技术密集型发展方向,需要大量人才的涌入。为吸引企业落户,浦东新区生产性质的外商投资企业多年来均按15%的税率征收企业所得税。这的确有利于调动企业的积极性,聚集城市发展所需的高端人才,但另一方面,低税率只是企业落户考虑的因素之一。更重要的是浦东紧邻上海,随着上海经济红利的溢出,企业也能更好地拓展市场。
生机勃勃的城市生态,必须给不同的人带来足够多的机会。浦东由由新村得名,是因为当地人觉得“农民终于成功了”,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农民就转型成为市民。更重要的是“新浦东人”的不断涌入:1990年,浦东户籍人口133万,新增6万外来务工人员;但到了2020年人口普查,浦东常住人口已达568万,其中户籍人口仅占一半。30年前,浦东的人均GDP比全市平均水平低12%,如今已超过56%。正是这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市场机制,造就了这个“新上海”。

浦东需要二次开放
如今,浦东正站在一个新的节点上:因为过去太成功了,所以想要突破就更难了。虽然现在还叫“浦东新区”,但随着上海的全面开放,浦东渐渐就不那么特殊了,只是上海的“另一个”城区。换言之,新区还新吗?还能继续施展魔法吗?还是上海的未来吗?
虽然浦东GDP多年来一直保持每年两位数的增长,但在人口流入方面,其对人才流动的吸引力却有所减弱。根据人口普查数据,2010年至2020年间浦东常住人口仅增长12.63%,低于上海嘉定、松江、青浦、宝山四个市区,更远低于吸引大量年轻人才的深圳(68.47%)、厦门(46.23%)和杭州(37.19%)。而最近十年,浦东的人口增长率高达58.26%。
原因很复杂,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随着浦东城市建设日趋成熟,从零开始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总体来说,2005年是一个分界线。这一年,蓝皮书户籍被取消,房价再次飙升,后来者越来越难以获益。
我的一个朋友2004年来到上海,读完研究生后在浦西工作了几年,2011年搬到了浦东张江。从租房到买房,搭上了那个好时代的末班车。张江是高科技中心,因为用牛顿、居里、哈雷等外国科学家的名字来命名南北道路,所以有句玩笑话叫“外国科学家不算什么”。这里新开的公司大多是资金密集型、人才密集型的,俗话说“随便扔块石头都能砸到医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IT产业、“药谷”在这里应运而生。

◎2022年1月1日,上海,新年伊始,
浦东张江正在建设中的“科学之门”沐浴在晨曦中。
但近年来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趋势是,随着浦东的不断发展,其在全球市场的竞争优势正面临严峻挑战。早在十年前,他就发现虽然中国人干得很好,但上海的工资水平不如美国,与印度不相上下,与波兰等东欧国家相比也毫无竞争优势。不仅如此,中国的成都、西安、武汉等城市都在不断崛起,员工素质也很好。但他在成都的老板给的工资却没有他的高——因为是按照当地的工资水平结算的。
更难的是,现在我所带的团队,激励起来相当困难。10%-20%的薪资涨幅,吸引力不大,就算薪资翻倍,他们能在上海买得起房吗?对于普通人来说,不管挣多少钱,跟房价比起来,也只是九牛一毛。在唐镇玉兰园,有浦东最大的城中村。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只能住合租房,但租房成本也在快速上涨,他们也存不下多少钱。抖音甚至有这样的段子:100块钱来上海,一年还是100块钱,一年吃喝玩乐都免费。虽然IT公司号称“高科技”,但实际上80%可能还是需要靠技术含量低、工资相对低廉的程序员,那他们为何还要留在浦东呢?

◎上海大厦楼顶
现在的现实是,浦东房价飙升,人工成本不断上涨。同时,对于年轻人才(尤其是薪资较低的年轻人)来说,浦东的友好度和吸引力甚至不如浦西。在浦西,在紫竹这样的园区租房成本比浦东要低,老城区的各种设施毕竟更齐全:浦东的文化街区、便利店密度不如浦西;十万平米以上的商场只有十几家,且大多集中在陆家嘴附近;三级医院浦东只有8家,而上海有60多家;对于已经成家立业的人来说,浦东的教育资源是全市最匮乏的,好学校出了名的稀缺、难进,是全市竞争最激烈的学校之一。
这才是真正的挑战:浦东过去的成功其实更多是注重产业发展,对民生的支持相对滞后。在之前的红利还在、人们对其未来充满信心的时候,这不算什么大问题,但现在,特别是在疫情的冲击下,这成了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浦东曾经充满机遇,但现在年轻一代的精神面貌不同了。疫情之后,更多人离开了。一些企业原本倡导“在家办公”,最后却变成了“在家乡办公”——尤其是那些IT企业。人们突然意识到,既然可以远程办公,也可以住在家乡。曾经领头的外企,如今也过得不顺了。一些行业开始行业并购,大鱼吃小鱼。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些大公司会裁员。即使这是企业生存的必要条件,但对个人来说,显然意味着更艰难的选择。

浦东精神还能否继续崛起?
今年上海疫情中,浦东新区是开始最早、结束最晚、受影响最严重、对整个社会形势和人心影响最大的地区。上海发展能否重回快车道,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浦东能否继续成为上海乃至中国不可动摇的人才基地。集成电路、生物医药、人工智能、航空航天、新材料、智能制造六大领域,浦东占上海26个园区的8个之多,除了新材料外,全部具备,基本没有短板。工业互联网、机器人、软件等领域,浦东也遥遥领先全国。新能源汽车(特斯拉)即使不是最先进的,也占据着产业的尖端,最近的大飞机(中国商飞)项目也是领头羊。换言之,浦东当下面临的问题是“高科技如何继续上行”的问题。

◎上海特斯拉超级工厂
长期以来,浦东经济其实是靠陆家嘴、张江、金桥、外高桥四驾马车拉动的。2020年,仅陆家嘴和金桥就贡献了浦东一半以上的经济产出。今年初,浦东新区2022年82个重大项目开工,总投资3176亿元,聚焦推动产业升级、完善城市功能、加快改善民生、优化生态环境,致力于继续推动浦东高水平改革开放。

浦东需要二次开放,这不仅仅是引进更多的外资或技术,而是一个向海内外所有人才开放的城市生态,让他们“安居乐业,各展所长”。这就需要提供一个安全、开放的环境,让人们发挥创造力,因为领导者只有勇敢创新,才能探索前行。做到这一点当然不容易,但这正是浦东之于中国的意义:如果连浦东都做不到,还有哪里能做到?从这个意义上讲,浦东的开放没有回头路,就像30年前的开放一样,这一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